东海冲击波━━三军首次联合渡海登陆战纪实

 

“决心不变，是为上策”

    天刚破晓，三辆吉普车驶进了天主教堂的庭院，头灯的光柱，耀得庭院一片雪亮。

    张爱萍身披黄呢军大衣，同参谋长王德、还有陆、海、空军的三位作战参谋：方宗岳、袁仲仁，郑武急匆匆从大楼里出来，跨上了汽车。

    聂凤智从自己的小院里跑来给张爱萍一行人送行。

    张爱萍跳下车来，对聂凤智摆了摆手：“老聂，我们走了，这里的事，全拜托你了……”

    前指三位副司令中，只有聂凤智一个留守在这座天主堂里，马冠三副司令昨天晚饭后便进了第六舰队司令部，正在指挥舰艇编队南下。分管联合勤务的林维先副司令，此刻也在黄岩城里忙着给三军部队补给作战物资呢！前指司令、参谋长今日一整天都在大公路上流动。前指司令部同北京、南京、上海、福建的通信联络，对陆海空三军参战部队的指挥调度，对美蒋方面出现新情况的处理……所有麻烦复杂的大事，便只能由聂凤智一人来承担了。

    张爱萍的吉普车队，驶出庭院，冲上大街，经过奉化、临海，奔台州湾外的头门山驶去。

    张爱萍的前进指挥所设在头门山岛上，他将在头门山岛上指挥陆海空三军去攻占一江山岛。

    张爱萍的车队奔驰在雁荡山的峰峦中。

    张爱萍是个寄情山水的诗人将军，他每次经过这东南名胜时，沿途那一处处奇妙绝伦的风景名胜，总令他的心旷神怡，尤其那国清禅寺层楼迭阁古色古香的隋代建筑，那千古幽香的隋梅，那风姿绰约的江南红楠，那山寺峭壁上的书法和诗词雕刻，更是他每次必定停车坐看，流连忘返的去处。但是，今天，他的这些兴致，全被抛掷到了脑后，他的脸色像头上的浓云一样凝重。他坐在驾驶台的右座上，黄呢大衣领子把颈脖拥裹得严严实实，却将他的右手伸在车窗外面，时而掌心向上，时而掌心朝前，一门心思在测试这车窗外面的风力风速。

    在将军的心上，这风，今天的这阵风，占住了他整个的心！他的心，完全沉浸在这阵风里。

    ……现代化的陆海空协同作战，对气象条件的要求特高。可是，在这七天雨七天风七天过后三天晴的浙东前线，在这大风刮得最起劲的隆冬季节，明天早上他命令大军发起进攻时，老天爷到底能不能赏脸，能不能停止刮风？虽然有气象科长徐杰甘立军令状的铮铮誓言，但是作为战役总指挥的他，直到此时此刻，心里总有点发怵，担忧，不踏实啊！

    他的心像匹烈马似地在跑，跑得他心里突然泛起了一阵苦笑－－当年，赤壁之战时，小周郎愁得吐血的是老天爷不刮东风，今天呢，自己愁得寝食难安的却是老天爷总在刮风……

    中午时分，张爱萍的吉普车队抵达了临海县的灵江渡口。他伸开手掌在空中试探了一下，感觉那风力已变得微弱起来，心里顿时涌起了一阵欢喜，气象科长徐杰那双明澈坚毅的眼睛蓦然从他心底亮了起来。

    ……只要这风就此停下来，明天，这个仗，这个胜利，就是铁板上钉钉子，笃定罗！

    张爱萍正在心上暗自欢喜着呢，一个不曾见过面的青年军人快步跑到了面前：

    “报告司令员，台州军分区参谋科长吴剑向首长报告……”

    张爱萍心上咯咚了一下，急问：

    “有什么事吗？”

    “军区蔡群帆处长从宁波来电话，说有急事。请首长到军分区司令部去接电话。”

    吴剑的话令张爱萍心上一惊。

    蔡群帆是张爱萍特意留在宁波负责同北京联络的。这会，他能准确地判断出张爱萍车队的行程，能指派得力参谋在灵江渡口拦住张爱萍的专车，证明他的确是个机敏过人的高级参谋精英。

    在台州军分区的电话室里，张爱萍听见了蔡群帆的声音：

    “总参谋部批复的电报来了。”

    “怎么说？”张爱萍放大嗓门急问。

    “电报内容是，”蔡群帆一字一句地念了起来：

    “１月１６日电悉。我们认为１月１８日攻击一江山为时过早，必须继续充分准备，在气象良好的情况下，确有把握时实施。过急发起进攻受挫后将会造成不良影响，于我不利。总之，应以充分准备，气象良好为好，攻击时间可自由选择。甚至推迟到二、三月亦可。望照此执行。”

    蔡群帆念完电报，停下来，歇了口气。张爱萍急忙追问：“还吗？”蔡群帆又说：“还有啊！总参请您尽快给粟总长、陈赓副总长回话。”

    听罢电话，张爱萍只觉得原先热烘烘的头脑，像是挨浇了一盆冰水。他倒吸口气，挫倒在座椅里，好一会动弹不得。

    作战计划啊！多少个日日夜夜，多少人抠心沥血，费尽移山心力织就的这个作战计划啊！只一眨眼工夫，便泡汤啦！一场三军联合作战的大胜利，一场比自己生命还宝贵的现代化作战经验，眼睁睁望着便化成了过眼烟云……他感到心痛，感到难受，感到憋气……

    陡地，他的心怦然一动，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力气，推着他的身子从座椅里挺立起来，他睁大两只怕人的眼睛，朝屋里扫了一遍，他朝人群一挥手，让周围无关的人员退出门外，只让参谋长王德留了下来。

    “这个仗，到底打，还是不打？！”他的目光在王德脸上扫了一下，烦躁难耐地转过身去，反剪着双臂，痛苦地转着圈子。

    “不打，太可惜啦！”一向慎思谨言的王德轻叹了一声，停了停，又轻声细语地补了一句：“决心不变，是为上策。”

    “对，决心不变！”张爱萍陡地大长了精神，大喊了一声：“条件都成熟了，各种准备工作都搞停当了，部队正在开进，这个时候撤下来，不打，太可惜啦！”

    张爱萍满脸涨得绯红，睁大眼睛，望着那部电话机出神。蔡群帆的声音，恍惚正在响着：“请您尽快给粟总长、陈赓副总长回话。”

    张爱萍一步跨到电话机旁，抓起电话，大喊：

    “给我要总参谋部，我要同陈赓副总长通话！”

    张爱萍同陈赓的通话遇上了大麻烦。台州军分区的电话设备太陈旧，不但全是铁线，更没有载波机。从宁波来的电话声音已经嫌小，同北京通话更加困难。张爱萍同陈赓间的电话，费了大力气才接通，可是声音太小，双方都嚷着听不清。怎么办？张爱萍提出，由台州军分区指派一位话音特好的参谋黄春在总机室负责传话。陈赓同意这个办法。于是张爱萍在临海总机上讲一句，参谋黄春便记录下来，复诵一遍，再报给陈赓副总长。陈赓的回话也用同一办法照传。传话障碍排除了，张爱萍这才同陈赓正式通话。

　　直率豪放的陈赓，没等张爱萍开腔，便从万里之遥的北京爆出来个哈哈：“哈哈，你不赞成我们的那个意见，是吧？”

    向来讲话不拐弯的张爱萍，对老战友陈赓的回答也是一针见血的：

   “是不能接受啊……我们发起登陆的各项准备工作都做好了，而且很充分，我们有把握将一江山拿下来。这是其一。当前的机遇最为有利，美国第七舰队借口冬季大陈海区水浅，他的军舰飞机都远避在太平洋里，而大陈海区的制空权制海权都已经控制在我们手里了。这是其二。其三是空军气象部门已经测出，保证１８日这一天气象最好，完全能保证海军空军的作战行动，而１８日以后天气情况可能变坏，在这个情况下，如果改变作战计划，延期进行登陆，这样做，除了我军的作战意图难免要暴露外，最为重要的是，春节一过，老兵骨干全都复员走了，部队还得从头训练，这个损失可就大罗，这样有利的战机，失掉了，太可惜啊！”

    张爱萍把不肯改变作战决心的理由，说得充分，说得恳切，说得有力，说得陈赓也动了心，陈赓便从电话那端传过声音来：“哎呀，有这么严重吗？”

    “这些都是明摆着的事实么。”

    陈赓又问：“那你们有绝对的把握？”

    张爱萍斩钉截铁地回答说：“打好这一仗的把握，是完全有的，要说‘绝对把握’谁能这么保证。”

    陈赓在电话中沉默了好一会，才回答说：“好吧，我把你的意见马上报告粟总长，以后再给你答复。”

    张爱萍连忙追上一句：“明天天一亮，我们的行动就要开始了呀……”

    陈赓的语气变得缓和了：“我会尽快告诉你的。”

    张爱萍像打完一场大仗似地撂下电话，伸手将淌满一脸的汗珠抹了下来，大吐了口气。

    焦急不安地等在门外的台州军分区司令、政委见机会一到，便上来拉张爱萍吃午饭。

    饭桌上摆着雁荡山区出名的冬笋煨山鸡和灵江特产的娃娃鱼，还有台州产的老窖酒。这些具有本地风味的菜肴，本是张爱萍格外喜欢品尝的美味，可是，在今天的饭桌上，他却兴味索然，心思沉沉地喝下了半杯老酒，扒拉了几口米饭，便离开饭桌，躺到藤椅上闷头想事。他的情绪还没调整过来。

    参谋方宗岳又赶来报告：

    “军区司令部卢科长来电话，传达了许世友副司令的两条指示，一是部队一律停止待命，二是已经撒出去的队伍要马上撤回来。要服从命令听指挥。”

    张爱萍听完报告，抽了口冷气，高大的躯体颓然躺倒在藤椅上，紧闭住双唇，半天没一句话。

    王德一见张爱萍的脸色不佳，连忙跑过去同卢科长通话：

    “部队都出发了，叫不回来啦。前线部队的电台都在保持静默状态，这会去动用电台传达命令，我们的战役意图就全暴露了，后果太严重啊！”

    王德的话让满屋子的人都感到格外严峻，连空气也压人啊！

    过了一会，卢科长的电话又来了：“许司令拍了桌子，大发脾气，说岂有此理，乱弹琴，把部队统统给我追回来！”

    张爱萍一听这话，便仰起脖子，豁达地大笑了一声。他朝参谋们一挥手：“走！出发。”

    方宗岳怯生生地问张爱萍：“到哪里去？”

    张爱萍雷霆火石似地爆出一句话来：

    “头门山，前沿指挥所。”

    就在这同一时间，登陆指挥所司令２０军副军长黄朝天也接到了许世友直接打给他“部队停止行动”的命令。黄朝天是许世友的老部下，是许世友最器重的一位将军。两人间的友谊是很深的。黄朝天在接到许世友的电话后，左右为难了好一阵，最后还是拿起电话，向老首长许大司令“斗胆一言”：

“……浙东前指是受军委总参直接指挥的……２０军的行动只能听‘前指’司令部的……”

    黄朝天的斗胆直言，在许世友听来，便是对自己的冲撞，这是他绝对不能容许的，他气得狠摔了电话，两人间十几年的友谊，从此一刀两断。三十年后，黄朝天将军在危重病中，同专程从北京来病床前采访一江山战斗情况的胡士弘同志谈起这次通话之事时，将军硬让护士拔掉插在鼻子上的氧气管，几分激动，几分无奈，几分伤感地说：

    “从那以后，许司令对我产生了一些误解。我很尊敬许世友同志。为这件事，他对我不高兴，我也没办法。我问心无愧！”